小舅舅说西边地里一个老头在放羊，小博兴冲冲地跑去看，地里的土很松软，跑过去留下一串儿脚印带走一脚泥土。现在不是长庄稼的时节，地里只有一些被抛弃的萝卜秧子、花生梗，运气好的话翻一翻还会有残留的花生角静静卧在泥土里，白白胖胖的赶快捡起来，原来是半个俯卧的花生壳，或许是收花生的人忙里偷闲往嘴里塞花生粒时丢掉的；不过完整的花生角还是有的，你若耐心地猫腰捡到晌午一定能凑够小半捧，宝贝似的捧回去绊倒石头子儿摔一跤，一个也不剩了。
一件泥土颜色的棉大衣和一顶褐绿色的雷锋帽，在广阔的田地里显得很孤独；乳白色的羊，有十几只，你追它，它就跑，你慢慢地走，它们也悠闲地散步，一边走一边扭头将稻杆菜秧啃一啃。小博跑出来得太着急忘了穿外套，风一吹还有点儿冻手，毛绒绒圆滚滚的羊一定很暖和，好想抱一抱它们。走到近了，看到头上顶着大大角的公羊，他又害怕起来，要是公羊向他跑过来，该往哪个方向跑？正当他胡思乱想时，这群羊们不约而同停下啃嚼望向他，十几双黑黑亮亮的眼睛眨也不眨，带着绵羊独有的微笑，好像时间静止了。这让小博手足无措，他认为自己并不值得一群羊关心，一个人并不比一堆荒草、一棵萝卜秧更有价值和魅力。他尴尬地笑笑，老头儿问他是不是市里的，是哪家的亲戚；他回答了，老头儿摇头说不认识。风一阵紧过一阵，侧耳听好像夹着哭声，怪瘆人的。老头儿不再理他了，赶着羊往北面走；走两步，停两步，天上雪白的云都掉了下来，滚到泥土里沾了一身灰，打了个滚儿，长出四条腿一个头来，晃晃悠悠跟着羊群后面走，走着走着就难以分辨了。风里的哭声好像越来越大了。小博问，羊多少钱呐？风呜呜地刮过，老头儿没听见，羊听见了却不能回答他。小博觉得那老头儿好可怜，穿着破棉袄孤孤零零地赶着一群羊；后来外婆说一只羊一千来块呢……还说外面有人开着大车来偷羊，趁天黑抓着羊就往车上扔……又说哪是偷啊，就是明抢……外婆想了想还说，小博遇见的一定时村南头的老王头儿，可是奇怪，他家只有一只羊啊……
羊群头也不回地走了，小博只好顺着原路返回外婆家，那些脚印都不见了，只有稀松破碎的土块泥沙；再回头看羊，早已无影无踪，它们溜得倒快。大人们的谈话还没有结束，他去看外婆家的金毛。原来是表哥家的小狗，表哥上高中了学习压力大，医生说养条狗可以缓解抑郁，可是时间长了在市里没人有时间溜它，也没人有心思管他，就送到了外婆家。它被养在猪圈里，面前放着一盆看不出来是什么的食物。它不会汪汪地叫，嘤嘤哼唧着凑过来；小博从口袋里拿出几粒爆米花，刚才想给小羊吃来着，爆米花使口袋里黏糊糊的，说不定妈妈会骂他。他把爆米花一粒一粒丢给小狗，它用鼻子闻闻一粒一粒捡着吃了，还想要可惜没有了，小博又拿旁边外婆晾的葫芦条扔给它，它也委委屈屈地吃了。葫芦条明明是八月份晾的，怎么到现在还有？捡起八月的葫芦条扔给十月的金毛，在空中飞过的一瞬间就霉烂了。屋里很吵闹，妈妈皱着眉头推门从屋里出门到厨房，厨房里弥漫着排骨和白菜的温暖香气；小博给妈妈看他黏糊糊的手，妈妈笑着对他说，你刚才是不是说想吃摊黄蛋？小博并不情愿，妈妈做得不是咸了，就是碎了，要完完整整一个大圆才好呢。他说，是想吃来着……他伸手抓了一把爆米花，小舅舅研制的土方法爆米花，有半锅是糊的。妈妈说，那么甜的东西小狗能吃吗？小博明明没说过要把爆米花给金毛。金毛脖子上系着很粗的铁链子，他不小心将爆米花扔得远了，小狗怎么也够不到。小舅舅也从闹哄哄的屋子里走出来呼吸新鲜空气，看着小狗挠了挠头，这狗不是软骨病就是发育不良……外公外婆这个年纪怎么可能溜得动狗？怕是吃饭也是饥一顿饱一顿……爸爸一直在院里窗台下烤鸡翅，刷一层酱油，再刷一层蜂蜜，他拿一串鸡翅给小博，不要把鸡骨头给小狗，会卡嗓子……这狗可惜了啊……小博悄悄地撕鸡肉扔给小狗。小狗在市里的时候，姨父有次带小狗来小博家，小博超级开心地带着小狗去小区里逛，引得过路的小孩子都拉着妈妈停下来看，想伸手摸一摸，小孩都喜欢小狗，可爱的东西之间总会互相吸引吧。有人看出来了，说这是金毛啊，是好狗，金毛温顺不咬人……还有人问多少钱买的，纯种的应该蛮贵，不过这只才几个月大……小博把狗抱到车筐里，悠悠闲闲蹬着自行车，小狗探出头来看一棵一棵绿色的树，树叶在太阳下闪闪发光，风吹过像粼粼水波，风中好像有叮叮咚咚的笑声，它好漂亮，快乐是最漂亮的风景。
外婆也从屋里出来，一边还咕哝着，得去借两棵大葱……到隔壁去，烟囱里升起斜斜的一道，沉重的柴化成了轻飘飘的烟，终于可以自由了；原来还是悠悠长长的条形，忽一阵疾风，七零八落地，烟被风吹成了烟。透过安静的玻璃什么也看不见，他们家也在闹闹哄哄吗？外婆立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喊，三嫂子，借两棵大葱……里面没人应，又喊，高宝福，高宝福……还是静静的，外婆便自己动手从那家地里拔了几棵回来。
农村是从来不下雨的，即使黯淡的云彩一层覆盖着一层，也要强忍着不让雨滴落下来；不小心漏下的零零星星雨水，在半空中飘散成了雾蒙蒙的水汽。天是白茫茫的，枯树和柴火垛都很高，干巴巴的枝桠将天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，每一块白色的天都只能容得下一只灰色的小鸟，它的尾巴是光秃秃的。风把褐色的干瘪树叶吹卷起来，在空中旋了几旋跌在地上，毫无水分的树叶一碰就碎了化成了灰尘。爸爸又在试着烤馒头，刷上蜂蜜脆脆的一定十分香甜，小博眼巴巴地等着；烤好了小博拿着一串要进屋去，爸爸拉住他说，你进去干嘛，就在外面玩呗，我给你烤两个辣椒……小博说，我有点冷……风吹起许许多多的沙，一个老头儿坐在小卖部门口的大石头上揉眼睛，小博在他旁边坐下。小博穿着外公的大厚棉袄，从来没有这么暖和过，暖和得让人快睡着了。那老头儿看了小博一会儿，说你应该管我叫姨姥爷……小博想起来五岁时从这块大石头上跌下来，下巴颏上摔了好长一道口子，他摸摸下巴，那条流了好多血的伤口在哪里来着？你的孩子们今天也从市里来吗……很多很多人是不是……是啊都来了……开了好几台车……都在呢都在里头……都在里头为什么你自己在外头坐在大石头上啊？表哥过来了，他刚刚在后街玩篮球，他对小博说小傻子你自个儿坐大石头上不冷？走，哥带你遛狗去……表哥牵狗出来，小狗好像许久没从猪圈里出来过了，兴高采烈地往人身上扑，给小博吓得后退了几步；小舅舅笑，你看牵出来你还害怕……表哥拉着链子，一边还踢了小狗几脚，说这狗怎么不知道疼呢……表哥拽着狗跑远了，明明就不想带自己玩……小博扯下一个鹅绒藤的果实，毛毛刺刺，掰开硬壳里面白白的毛绒绒像棉絮，小博想一口气把它们吹没，还没来得及撅嘴，风就抢先呜啊呜地，风也没了踪影……那天他骑车载着小狗遇见一个小女孩在公车站牌下哭，她的兔子被卖掉了，为什么要卖掉兔子？不知道，他们总是做要做的事情，从来不会解释为什么……小女孩问小博狗狗叫什么名字，小博一时想不起来就随口说叫花花，小女孩笑了，花花不是猫的名字吗……妈妈将蚶子肉搅在鸡蛋里，爸爸笑眯眯地将十三香递给妈妈说终于找到胡椒粉了……屋里还在闹哄哄地，里面的人待那么久一定会头痛吧；一扇门好像隔绝了两个世界，突然之间小博好爱自己的爸爸妈妈，一种莫名的庆幸，好爱这里苍苍没有边际的天但好想回家，妈妈头也不抬说等吃完饭的……爸爸往屋里瞅瞅对小博说你不是一直想看乡下的北斗星吗……妈妈当没听见问小博要不要一片全世界最香的火腿肠，小博问妈妈为什么要做摊黄蛋呐？妈妈愣了一下说因为妈妈爱小博……
有两个人在道边晃晃悠悠，好像喝了很多酒随时要倒下，一个突然放开嗓子唱，“我独自走过田边的山，遇见一头狗啊，一头狗……”“呸，哪有说一头狗？一条狗！一头驴！”另一个骂骂咧咧，“我独自走过田边的山，遇见一头狗……一人一狗孤单地走啊，直到河尽头……一尾鬼啊，一尾鬼，在茫茫的路口……”
注：鹅绒藤属的拉丁属名Cynanchum，「[(希)kyon犬+ancho绞杀]指某些种具毒性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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